墨尔本的阳光，总是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慷慨，毫不吝啬地倾泻在这座城市的每一个角落。
楚楚抱着一摞几乎要遮住她视线的厚重法学教材，站在帕克维尔矫正中心那栋冰冷、毫无装饰的灰色建筑前，却被这充足的暖意包裹，感到一阵彻骨的恍惚。
手中的《Criminal Law and Procedure》烫金标题，在阳光下有些刺眼。
就在一个月前，她的世界还仅仅局限于墨尔本大学的图书馆、阶梯教室和飘着咖啡香的学生公寓。
她的烦恼，不过是下一场考试的难度，或是小组作业里不合作的队友。
命运的车轮是如何毫无预兆地碾过她平静的生活，将她带到这里来的？
她至今仍觉得像一场光怪陆离的梦。
一个穿着制服、身材壮硕得像一堵墙的狱警，为她推开那扇沉重的、需要电子密码解锁的铁门。
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，如同这建筑本身的墙壁一样冷硬。
但当他侧身让她先行，并低声说出“楚小姐，这边请”时，那语气里难以掩饰的恭敬，甚至带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畏惧，让楚楚从恍惚中惊醒，意识到这一切并非梦境。
“秦先生知道您今天来，”狱警走在前面半步引路，声音压得很低，在空旷的通道里产生轻微的回响，“他心情看起来不错。”
“秦先生”。
这个称呼从他口中吐出，带着一种特定的重量，仿佛不是指代一个人，而是提及某个不容置疑的存在。
楚楚下意识地收紧了抱着书本的手臂，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。
这场景荒诞得让她几乎要失笑——一个未来的法律从业者，抱着一本法学生必读的《刑法与程序》，来探视一个被这套程序审判并关押的重刑犯。
通道幽深而漫长，头顶是惨白的、发出嗡嗡声的荧光灯管，将人的脸色也照得一片惨白。
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、旧金属和某种绝望气息混合在一起的冰冷味道，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压抑感。
她的软底平跟鞋踏在光洁的水泥地上，发出轻微的吧嗒声，与狱警沉重的皮靴声交错，像不安的鼓点，一声声敲在她的心尖上。
终于，他们在另一扇门前停下。
这扇门后，是一条更短的走廊，两侧是一个个用厚实防弹玻璃隔开的小隔间。
狱警为她拉开其中一间的椅子——一张固定在地面的、冰冷的金属椅。
“您有二十五分钟时间，楚小姐。”
他的声音依旧保持着那份刻板的恭敬，“我就在门外，有任何需要，随时叫我。”
楚楚点了点头，喉咙有些发干，没能说出感谢的话。
狱警退了出去，并轻轻带上了门，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声响。
世界瞬间被按下了静音键，只剩下她自己有些急促的呼吸和心跳，在狭小的空间里被无限放大。
她深吸一口气，像是要积蓄一些勇气，然后才抬起头，望向玻璃的那一边。
秦天就坐在那里。
同样是囚服，那种刺眼的、标志性的橙色，套在他身上，却硬生生被穿出一种难以言喻的随性与威严。
布料之下的身躯挺拔而结实，肩膀宽阔，隐约勾勒出常年锻炼留下的肌肉线条。
他的头发比上次见时剪得更短了些，露出清晰饱满的额头和利落的鬓角，反而让他那张本就深邃立体的脸，更添了几分冷峻和侵略性。
他并没有像其他囚犯那样显得焦躁或萎靡，只是平静地坐着，下颌线微微绷紧，那双黑沉沉的眼睛，如同最深的夜，此刻正穿透厚厚的玻璃，牢牢地锁住她，带着一种审视，一种掌控，还有一种……难以解读的专注。
楚楚在他极具穿透力的目光下，感觉自己像一只被钉在标本板上的蝴蝶，无所遁形。
她下意识地蜷了蜷放在腿上的手指，脑海中飞速运转着，思索着开场白。
是该礼貌性地问一句“你还好吗？”
，还是该像普通朋友久别重逢一样，聊聊墨尔本突然回暖的天气？
然而，他永远不按常理出牌。
隔着一层绝对无法逾越的物理屏障，他低沉的、带着些许电流杂音却依旧清晰无比的嗓音，通过通话器传了过来。
语气平静，自然，甚至带着一丝理所当然，仿佛他问的不是一个身陷囹圄的囚犯该关心的问题，而是在吩咐手下完成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任务：“宝宝，商法题库，第三套模拟题的答案，都记熟了吗？”
楚楚猛地一怔，瞳孔因为瞬间的惊愕而微微收缩。
下周三，是她这学期最头疼的一门商法课程的期末考试。
他口中的“题库第三套”，是她上周在一次极其短暂的、主要由她单方面抱怨的通话里，随口提过一句“题目刁钻得要命，案例又长又绕”的复习资料。
她甚至不记得自己是否明确告诉过他考试的具体日期。
可他记得。
他不仅记得，还如此精准地在此时此刻，在这个与学术象牙塔截然相反的环境里，向她提出了这个突兀到极致的问题。
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，混合着一种更加强烈的、让她心跳失序的悸动，像藤蔓一样顺着她的脊椎急速攀爬，缠绕住她的心脏。
他身处这铜墙铁壁的牢笼之中，看似与世隔绝，行动受限，可他无形的触角，却早己精准地探入她那个看似自由的、阳光下的世界，连她下周考试的具体细节都了如指掌，并进行着远程的、不容置疑的“督促”。
她看着他深邃的眼睛，那里面没有询问，没有商量，只有全然的笃定和一丝不易察觉的、属于他的独特方式的关心。
仿佛记住那些枯燥的法条和案例答案，是她此刻唯一且必须完成的重要使命。
通话器里陷入了一片沉默，只有微弱的电流声滋滋作响。
楚楚张了张嘴，却发现喉咙紧得发不出任何声音。
她只能看着他，看着玻璃对面那个穿着囚服，却依然掌控着一切的男人。
这一刻，楚楚无比清晰地认识到一个残酷而迷人的事实——这面坚不可摧的玻璃隔开的两个世界，她所拥有的、看似自由的那一个，其实从她踏入秦天视野的那一刻起，就早己被他无形地、牢固地纳入了他制定的规则和羽翼之下。
这，就是秦天。
一个身处“镀金牢笼”，却依然能让她感到自己才是被囚禁者的男人。
（第一章 完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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