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缕灰白色的光线，吝啬地透过阁楼窗户上破损的油纸窟窿，在布满灰尘的空气里划出几道斜斜的光柱，勉强照亮了这个狭窄而压抑的空间。
光线落在雷恩颤抖的、单薄的脊背上，勾勒出他因剧烈咳嗽而蜷缩的身影。
“咳…咳咳咳——嗬……”他猛地从简陋得几乎只是几块木板拼凑的床铺上弓起身，喉咙里爆发出一连串压抑不住的、撕心裂肺的呛咳。
每一次咳嗽都像是有一把生锈的、带着倒刺的锉刀在他胸腔内来回刮擦，带来阵阵尖锐而深切的刺痛，仿佛要将他的五脏六腑都绞碎。
他下意识地用一只手死死捂住嘴，瘦削的身体因无法控制的痉挛而紧紧蜷缩，另一只手则死死抓住冰凉的床沿，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惨白的颜色。
几秒后，那阵几乎要让他背过气去的可怕咳嗽终于暂时平息。
他虚脱般地仰起头，后背抵着冰冷潮湿的墙壁，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，额头上沁出的冷汗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，留下冰凉的痕迹。
然后，他缓缓地，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熟练，移开了捂嘴的手。
掌心中央，是一滩刺目的、粘稠的鲜红，在灰白的光线下，红得惊心动魄。
雷恩的眼神空洞地望着那抹仿佛还在微微搏动的红色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，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。
这样的清晨，这样的咳血，在过去几个月里，早己成为常态，如同窗外准时响起的、报丧般的乌鸦啼鸣。
医生私下里无能为力的叹息，养父母日益冰冷、甚至带着隐隐厌恶的眼神，都清晰地告诉他一个冰冷的事实——他的时间不多了。
一种名为“肺石症”的绝症，正以一种缓慢而坚定的、无可挽回的方式，将他的肺部转化为坚硬的、无法呼吸的石头。
他熟练地用床脚堆着的、一块看不清原色的破布，默默擦干净手掌和嘴角，将那点不祥的血迹仔细地隐藏起来，仿佛这样就能掩盖自己正在一步步、无可救药地滑向死亡深渊的事实。
这无用的举动，像是一种绝望的仪式，维系着他最后一点可怜的自尊。
楼下传来了碗碟碰撞的、略显粗暴的声响，那是养母海伦在准备早餐。
声音里透着惯常的不耐烦，以及一种……仿佛在清理什么碍眼杂物般的急促。
雷恩沉默地穿上那件洗得发白、打了好几个粗糙补丁的粗麻布外套，试图让自己看起来尽量体面一些，尽管这“体面”在注定到来的结局面前显得如此可笑。
墙角有一面模糊的、带着裂纹的廉价镜子，映出一张过于苍白的、属于少年的脸。
黑发软塌塌地垂在额前，眼窝深陷，使得那双灰色的眼睛显得格外大，却也格外空洞，唯有最深处，还残余着一丝未曾完全熄灭的、不甘的光芒，尽管它正被日益沉重的阴影所吞噬。
他走下吱呀作响、仿佛随时会坍塌的木楼梯，来到狭小、昏暗的餐厅。
长方桌上摆放着三份简单的、几乎可以说是寒酸的早餐。
两块能砸碎牙的黑面包，一小碟凝固的、颜色可疑的黄油，以及三杯清澈见底、几乎尝不出任何味道的、帝国配给底层民众的最低生存保障——合成营养液。
养父卡尔己经坐在主位，粗壮的手臂交叉抱在胸前，黝黑的、被生活刻满风霜的脸上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寒霜。
他是一名冶金厂的工人，E级的气血天赋让他只能在最危险的熔炉边工作，多年的辛劳、不得志以及被上层压榨的怨气，将他的脾气磨砺得格外暴躁易怒。
养母海伦将最后一份黑面包放在雷恩常坐的位置前，甚至没有抬眼看他，仿佛他只是一团空气。
餐厅里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，只有雷恩拉开那把摇摇晃晃的木椅时发出的、刺耳的摩擦声。
他刚拿起属于自己的那块硬得像石头一样的黑面包，甚至还没来得及感受到那熟悉的、令人作呕的酸腐味，卡尔低沉而冰冷的声音，就像一块投入死水潭的巨石，打破了这虚伪的平静：“军队征兵处的人，今天会到社区广场。”
雷恩的手，顿在了半空中。
那冰冷的声音，像是一把冰锥，瞬间刺穿了他勉强维持的平静。
海伦终于抬起头，目光快速地从雷恩苍白的脸上扫过，那眼神里没有丝毫温度，只有一种如释重负的、近乎残酷的轻松，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、急于摆脱麻烦的迫切。
“我们己经替你报名了。”
她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今天会不会下雨，没有任何波澜，“吃完就去收拾东西。”
虽然早有预感，但当亲耳听到这如同最终判决般的话语时，雷恩的心脏还是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，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，眼前的食物瞬间失去了所有色彩和意义。
他张了张嘴，干涩的喉咙里发出一丝微弱的气音，想说什么？
或许是想祈求他们再给他一点时间？
或许是想质问这十五年的养育之情为何如此淡薄？
但最终，所有翻腾的情绪都堵在胸口，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、带着血沫腥气的：“……我知道了。”
他的声音轻得像叹息，带着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沙哑和认命。
“你知道就好。”
卡尔拿起杯子，将里面寡淡的清水一饮而尽，然后重重地顿在桌上，发出沉闷的响声，仿佛在强调自己的决绝，“你的病，就是个无底洞。
我们……我们仁至义尽了。”
他顿了顿，似乎在搜寻更有利的措辞，脸上闪过一丝扭曲的光彩，“去了军队，至少……至少你还能有个地方死，还能算是个……帝国公民。”
他像是要为自己这番绝情的话找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，突然没头没尾地、声音僵硬地低吼了一句：“为了帝国！”
这句话从他口中说出，没有热血，没有荣耀，只有一种空洞的、令人心寒的标签，贴在了雷恩被抛弃的命运上。
雷恩低下头，不再看他们。
他用力咀嚼着干硬的黑面包，那粗糙的质感刮擦着他的喉咙，味同嚼蜡。
那口面包哽在喉咙里，不上不下，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、属于他自己血液的、冰冷的铁锈味。
他囫囵吞下那顿如同嚼蜡的早餐，几乎是逃也似的回到了楼上那个属于他的、狭窄冰冷得如同囚笼的阁楼间。
他的全部财产少得可怜。
几件破旧得看不出原色的衣服，一双鞋底几乎磨穿、用粗糙麻绳勉强固定的鞋子，还有一本边角严重卷曲、封面模糊褪色的《帝国荣耀史诗——英雄纪元》——那是他小时候，海伦某个难得心情好的时候从旧货市场淘来塞给他的，曾是他黯淡童年里唯一的光亮和遥不可及的幻想。
如今，这本小册子像是一个无声的讽刺。
他将这些东西机械地塞进一个破旧、打着补丁的帆布背包里。
动作缓慢而麻木。
窗外，社区广场的方向开始传来越来越清晰的喧闹声，帝国征兵官通过简陋扩音法阵传来的、重复着“报效帝国，无上光荣”的口号声，如同潮水般涌来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、集体性的狂热。
他站首身体，最后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。
那个脸色苍白如纸、眼神黯淡绝望、仿佛随时会破碎掉的少年。
然后，他背起那个轻飘飘的、仿佛装着他全部失败人生的行囊，头也不回地走下了楼梯。
卡尔和海伦还坐在餐桌旁，没有起身，没有告别，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没有再给他。
雷恩拉开那扇漆皮剥落的房门，外面灰蒙蒙的、毫无暖意的光线涌了进来。
他迈步而出，脚步虚浮，却带着一种奇异的、被逼到绝境后的坚定。
在他身后，房门被海伦迅速而决绝地关上，发出“砰”的一声闷响，干脆利落，毫不留恋。
这声响，彻底切断了他与这个所谓的“家”的最后一丝微弱联系，也将他十五年的人生，简单粗暴地归为了“弃卒”一类。
他孤身一人，汇入街上稀疏却麻木的人流，朝着那喧闹的、飘扬着帝国黑底金狮旗的广场走去。
那里，等待他的不是荣光，而是另一个，或许更加残酷的熔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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