慕振邦的怒火，像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，死死地压抑在胸腔。
他听着那句“别来无恙”，每一个字都像一记耳光，扇在他定远侯的脸面上。
一个在乡野长大的丫头，没有丝毫的敬畏和孺慕之情，反而带着审视和嘲弄。这哪里是他的女儿，分明是来讨债的恶鬼。
“放肆！”慕振邦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，带着彻骨的寒意，“在你眼里，还有没有我这个父亲？”
慕云昭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，那双过分明亮的眼睛直视着他，没有半分闪躲。
“父亲？”她重复着这个词，语气平静，却像是在述说一个与自己无关的笑话，“我流落在外十七年，啃着树皮草根求活时，父亲在哪里？我为了几文钱跟野狗抢食时，父亲又在哪里？”
她的声音不高，却清晰地传入周围每一个下人的耳朵里。
跪了一地的仆役们头埋得更低了，不敢去看侯爷那已经黑如锅底的脸色。
“我只知道，我的父亲，是那个教会我如何用刀杀死野猪果腹的老屠户。至于定远侯……”慕云昭的目光从他华贵的侯爵常服上扫过，“不过是一个今日才见的陌生人。”
“你！”慕振邦气得浑身发抖，猛地扬起手。
巴掌在半空中，却迟迟无法落下。
他看见了那双眼睛。
那不是一双十七岁少女该有的眼睛。里面没有恐惧，没有退缩，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，和冰冷之下燃烧的、足以将一切焚烧殆尽的疯狂。
他毫不怀疑，这一巴掌若是落下，这个所谓的女儿，会当场做出让他、让整个定远侯府都无法收场的事情来。
“好，好一个伶牙俐齿的孽障！”慕振邦最终还是收回了手，猛地一甩袖子，转身朝府内走去，声音冰冷地传来，“还不跟上！非要将侯府的脸面丢尽才甘心吗？”
慕云昭内心冷笑。
脸面。
又是脸面。
前世，他们就是为了这可笑的脸面，要了她的命。
这一世，她就要亲手，将他们最看重的脸面，一片片撕碎，踩在脚下。
她迈开脚步，跟在慕振邦身后，走进了这座阔别一世的朱红大门。
青黛紧紧跟在她身边，手里抱着那个沉甸甸的布包，警惕地打量着四周。
穿过影壁，是宽阔的前院。汉白玉铺就的地面，雕梁画栋的回廊，假山嶙峋，奇花异草，无一不彰显着顶级勋贵的奢华与底蕴。
慕云昭的目光平静地扫过这一切。
前世的她，初见此景，几乎被这泼天的富贵迷花了眼，心中充满了自卑与向往，走路都手足无措。
可如今，这些在她眼中，不过是一座华丽的坟墓。
她记得，左边那座太湖石假山下，埋着母亲沈若兰最喜爱的一只波斯猫，是慕云语“不小心”用糕点噎死的。
她记得，右边那片花圃里，种着祖母最爱的“墨菊”，前世她不懂规矩，碰了一下，就被罚跪了三个时辰。
这里的每一寸土地，都浸透着她的血泪和屈辱。
她的脚步不疾不徐，没有丝毫乡下人初入豪门的局促，反而像一个巡视领地的君主。那份从容与她身上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形成了强烈的反差，让暗中观察的下人们都暗自心惊。
很快，一行人到了正堂“荣安堂”。
门内，所有的主子都已到齐。
高坐上首的，是一个满头银发、面容严肃的老妇人，手持龙头拐杖，正是定远侯府的老祖宗，慕老夫人。
左手边坐着一名保养得宜、容貌秀美的中年妇人，此刻正用帕子按着眼角，一脸戚容，是她的母亲，沈若兰。
沈若兰身旁，坐着一个身穿浅粉色纱裙的少女，眉眼如画，气质温婉，正是那个占据了她十七年人生的假千金，慕云语。
站在一旁的，则是一个身姿挺拔的年轻男子，剑眉星目，面容上带着毫不掩饰的不耐与鄙夷，是她的亲哥哥，世子慕云泽。
好一幅合家团圆的温馨画面。
可惜，她是那个多余的人。
慕振邦走进堂内，怒气冲冲地在主位坐下，看也不看她一眼。
慕云昭的目光，越过所有人，最终落在了慕云语的身上。
似乎是感受到了她的注视，慕云语抬起头，那双清澈的眸子里，飞快地闪过一丝得意的笑意，随即又被那楚楚可怜的模样掩盖。
慕云昭看懂了。
她在炫耀。
炫耀她即便身份败露，依旧是这个家最受宠的女儿。
“跪下！”
一声厉喝，来自上首的慕老夫人。她用拐杖重重一顿地，声音里满是居高临下的威严。
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慕云昭身上。
慕云昭却像是没听见一般，站得笔直，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。
“放肆！”一个满脸褶子、眼神刻薄的老嬷嬷从老夫人身后站了出来，指着慕云昭的鼻子骂道，“见了老夫人、侯爷和夫人，竟敢不跪？乡下来的野丫头，果然一点规矩都不懂！”
慕云昭的目光缓缓移到那嬷嬷身上。
李嬷嬷。
她记得她。
前世，就是这个老虔婆，以教她规矩为名，百般折辱她。也是她，亲手下令，将顶撞她的青黛活活打死。
旧仇与新恨，在慕云昭的胸中翻涌。
“你是谁？”慕云昭淡淡开口。
李嬷嬷一愣，随即挺直了腰板，傲然道：“我是老夫人跟前的李嬷嬷！专门教导你们这些小辈规矩的！”
“哦，”慕云昭点了点头，“一个奴才。”
“你！”李嬷嬷气得脸色涨红。
“主子们说话，有你一个奴才插嘴的份儿？”慕云昭的声音陡然转冷，“这，就是你所谓的规矩？”
“我……我是奉老夫人的命令……”李嬷嬷被噎得说不出话，只能搬出靠山。
“够了！”慕老夫人脸色一沉，冷冷地看着慕云昭，“云昭，李嬷嬷是我的人，她说的话，就是我的话。回到慕家，就要守慕家的规矩。第一条，就是孝顺长辈，尊卑有序。跪下，给你的父母祖母磕头。”
慕云昭扯了扯嘴角，露出一抹嘲讽的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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